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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失物瞒客诈求签——逐章解读《海上花列传》41

三月初四 第二一回 问失物瞒客诈求签 限归期怕妻偷摆酒

按陶玉甫请陶云甫到李漱芳房里来坐，云甫先问漱芳的病，便催玉甫洗脸打辫，吃些点心，然后各自上轿，出东兴里，向黄浦滩来。只见一只小火轮船泊在洋行码头；先有一肩官轿，一辆马车，傍岸停着。陶云甫陶玉甫投上名片，黎篆鸿迎进中舱。舱内还有李实夫李鹤汀叔侄两位，也是来送行的。大家相见就坐，叙些别话。

须臾，于老德朱蔼人乘轿同至。黎篆鸿一见，即问如何。朱蔼人道：“说好了；总共八千洋钱。”黎篆鸿拱手说：“费神。”李实夫问是何事。黎篆鸿道：“买两样旧东西。”于老德道：“东西总算还不错，价钱也可以了：光是一件五尺高景泰窑花瓶就三千洋钱哦。”李实夫吐舌摇头道：“不要去买了！要它做什么？”黎篆鸿笑而不言。

三月初四这天，陶云甫到李漱芳家找弟弟陶玉甫，一起到黄浦滩给黎篆鸿送行。上了船，见到李实夫李鹤汀叔侄也在。

很快于老德和朱霭人也来了。黎篆鸿一见面就问如何，朱霭人说谈好八千洋钱。李实夫问是什么事，黎篆鸿说买了两样古董，想必就是第一批庄荔莆托陈小云再托朱蔼人才搭上黎篆鸿卖的那批货，看来终于出手了。八千洋钱相当于现在的120万。李实夫是十几块洋钱的局账都舍不得花的，听说这个价钱，连连摇头说不要再买了，买这些个东西干嘛。黎篆鸿笑而不语。

徘徊片刻，将要开船，大家兴辞登岸。黎篆鸿于老德送至船头。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皆乘轿而回。惟李实夫与李鹤汀坐的是马车，马夫本是稔熟，径驶至四马路尚仁里口停下。李实夫知道李鹤汀要往杨媛媛家，因推说有事，不肯同行。鹤汀知道实夫脾气，遂作别进衖。

李实夫实无所事，心想天色尚早，那里去好，不若仍去扰诸十全的便饭为妙；当下一直朝西，至大兴里，刚跨进诸十全家门口，只见客堂里坐着一个老婆子，便是花雨楼所见挤紧眼睛的那个。实夫好生诧异。诸三姐迎见嚷道：“啊唷！李老爷来了！”说着慌即跑出天井，一把拉住实夫袖子，拉进客堂。那老婆子见机，起身告辞。诸三姐也不留，只道：“有空来玩。”那老婆子道谢而去。诸三姐关门回来，说：“李老爷，楼上去。”

送走黎篆鸿，陶氏兄弟、朱蔼人坐马车返回，李实夫叔侄同乘一辆马车，李实夫想着没什么事，不如去诸十全家蹭饭。到了尚仁里，李鹤汀去杨媛媛家，李实夫又去了大兴里。刚进门，就看到之前花雨楼见过的那个瞎眼睛的老婆子坐在客堂，诸三姐看见李实夫，热情地招呼李老爷，把他拉近客堂。老婆子见有客就告辞走了。诸三姐关了门，请李实夫上楼。

实夫到了楼上，房内并无一人。诸三姐一面划根自来火点烟灯，一面说道：“李老爷，对不住，请坐一会。十全烧香去了，就快回来了。你吃烟。我去泡茶来。”

诸三姐正要走，实夫叫住，问那个老婆子是何人。诸三姐道：“她叫郭孝婆，是我的姐姐。李老爷可认得她？”实夫道：“人是不认得，在花雨楼看见过几回了。”诸三姐道：“李老爷，你不认得她，说起来你也晓得了。她嚜就是我们七姊妹的大姐姐。从前我们有七个人，都是小姊妹们，为了要好了，结拜的姊妹，一块做生意，一块玩，在上海也总算有点名气的了。李老爷，你可看见照相店里有‘七姊妹’的照相片子？就是我们嚜。”实夫道：“噢，你就是七姊妹。那倒一直没说起过。”

诸三姐说诸十全去烧香了，让李实夫等一会。李实夫就问那个老婆子是谁。之前李实夫在花雨楼见过她两次，一次她想拉李实夫去玩，一次她替王阿二拉皮条。 诸三姐说，她是郭孝婆，是我们“七姊妹”的大姐。从前我们七个人，从小要好，结拜了姐妹，一块做生意，在上海滩也是有名气的。

诸三姐道：“可是说了七姊妹，李老爷就晓得了。当然这时候的七姊妹可不比从前了，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单剩我们三个人还在。郭孝婆是大姐，弄成这样子。我嚜挨着第三。还有第二个姐姐，叫黄二姐，算顶好点，手里有几个讨人，自己开的堂子，生意倒蛮好。”实夫道：“这时候郭孝婆在做什么？”诸三姐道：“说起我们大姐姐来，再气人也没有！本事嚜，挨着她顶大，就光是运气不好；前年还找着一头生意，刚刚做了两个月，给新衙门来捉了去，倒说是她拐逃，吃了一年多官司，去年年底刚放出来。”

诸三姐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七姊妹嫁人的嫁人，死的死，如今就剩三个，她是老三，黄二姐(黄翠凤的老鸨)是二姐，她混得最好。郭孝婆本事最大，但是运气不好，前因吃了拐逃的官司，在牢里关了一年多，刚放出来。

实夫再要问时，忽听得楼下门铃摇响。诸三姐道：“十全回来了。”即忙下楼去迎。实夫抬头隔着玻璃窗一望，只见诸十全已经进门，后面却还跟着一个年轻俊俏后生，穿着元色湖绉夹袍，白灰宁绸棉马褂。

实夫料道是新打的一户野鸡客人，便留心侧耳去听。听得诸三姐迎至楼下客堂里，与那后生唧唧说话，但听不清说的甚么。说毕，诸三姐乃往厨下泡茶，送上楼来。

说着诸十全回来了，李实夫隔着窗户往外看，见诸十全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猜想可能是新打的野鸡客人。于是就留心偷听，但是听不到说的是什么。

实夫趁此要走。诸三姐拉住低声道：“李老爷，不要走嚜。你道是什么人？这个嚜就是她丈夫呀。一块去烧香回来。我说楼上有女客在这儿，他不上来，就要走了。李老爷，你请坐一会，对不住。”实夫失惊道：“她有这么个丈夫！”诸三姐道：“可不是！”实夫想了一想道：“倘若他一定要楼上来嚜，怎么样呢？”诸三姐道：“李老爷放心。他可敢上来！就上来了，有我在这儿，也不要紧嚜！”

李实夫想走，被诸三姐拉住了，让他不要走，说那个年轻人就是诸十全的丈夫，刚才一块去烧香的。她已经说了楼上有女客，因此不会上楼来。李实夫又担心那人要上楼来，跟他打起来怎么办。诸三姐让李实夫放宽心，说那人不敢上楼，果然一会儿那年轻人走了。

实夫归坐无语。诸三姐复下楼去张罗一会，果然那后生竟自去了。诸十全送出门口，又和诸三姐同往厨下唧唧说了一会，始上楼来陪实夫。实夫问：“可是你丈夫？”诸十全含笑不答。实夫紧着要问。诸十全嗔道：“你问它做什么呀？”实夫道：“问问你丈夫嚜也没什么嘛。可有什么人来抢了去了发急？”诸十全道：“不要你问！”实夫笑道：“噢唷！有了个丈夫了，稀奇死了，问一声都不许问！”诸十全伸手去实夫腿上摔了一把，实夫叫声“啊唷喂”。诸十全道：“你可要说？”实夫连道：“不说了！不说了！”诸十全方才放手。

诸十全把那人送走，又跟诸三姐在厨房小声说了会儿话，才上楼陪李实夫。李实夫拿刚才那个年轻人打趣她，问是不是她丈夫，诸十全嗔怪着不让问，还拿手去掐李实夫。

实夫仍若无其事嘻嘻笑着说道：“你这丈夫倒出色得很喏：年纪嚜轻，蛮标致的面孔，就是一身衣裳也穿得这样清爽！真正是你好福气！”诸十全听了，欻地连身直扑上去，将实夫揿倒在烟榻上，两手向肋下乱搔乱戳。实夫笑得涎流气噎，没个开交。幸值诸三姐来问中饭，诸十全讪讪的只得走开。诸三姐扶起实夫，笑道：“李老爷，你也是怕痒的？倒跟她丈夫差不多。”实夫道：“你还要去说她丈夫！就为是我说了她丈夫嚜，她生气，跟我闹！”诸三姐道：“你说她丈夫什么，她生气？”实夫道：“我说她丈夫好，没说什么。”诸三姐道：“你嚜说好，她只当你调皮，拿她开心，对不对？”

实夫笑而点头，却偷眼去看诸十全，见诸十全靠窗端坐，哆口低头，剔理指甲，早羞得满面红光，油滑如镜。实夫便不再说。诸三姐问道：“李老爷吃什么？我去叫菜。”实夫随意说了两色，诸三姐即时去叫。

李实夫说，你丈夫又年轻有标志，穿的衣裳也清清爽爽的，你好福气！诸十全又咯吱他，被诸三姐看见了，说，李老爷，你跟他丈夫一样怕痒。诸十全又害羞了，躲得远远的靠着窗，“羞得满面红光，油滑如镜”。上次作者描写诸十全的外貌：“两颊涨得绯红，光滑如镜”。

咱就是说，听诸三姐这意思，诸十全跟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闹的，在那个时代，夫妻是不会当着岳母的面过分亲密不庄重的，因此，这个人是诸十全的丈夫还是她的另一个常客，我们往后看吧。

实夫吸过两口烟，令诸十全坐近前来说些闲话。诸十全向怀中摸出一纸签诗授与实夫看了，即请推详。实夫道：“可是问生意好不好？”诸十全嗔道：“你嚜真正调皮死了！我们做什么生意呀？”实夫道：“那么是问你丈夫？”诸十全又欻地叉起两手。实夫慌忙起身躲避，连声告饶。诸十全乘间把签诗抢回，说：“不要你详了！”实夫涎着脸伸手去讨，说：“不要生气，让我来念给你听。”诸十全越发把签诗撩在桌上，别过头去说：“我不听！”

李实夫让诸十全坐近些说话，诸十全掏出一纸签诗，一定是今早在是寺庙里抽的，要让李实夫帮她解说解说。李实夫问她，是问生意还是她的丈夫，诸十全又害羞了，叉起腰来。李实夫怕她又来咯吱自己，起来躲开。

咱就是说诸十全人不机灵，也不会应酬，也不会聊天儿，跟客人就会这种小把戏，真是上不了台面。但李实夫就吃这一套，觉得她像人家人。

实夫甚觉没意思，想了想，正色说道：“这个签嚜是中平，句子倒说得蛮好，就是上上签也不过这样。”诸十全听说，回头向桌上去看，果然是“中平签”。实夫趁势过去指点道：“你看这儿可是说得蛮好？”诸十全道：“说的什么？你念念看。”实夫道：“我来念，我来念。”一手取过签诗来，将前面四句丢开，单念旁边注解的四句道：

“媒到婚姻遂，医来疾病除；行人虽未至，失物自无虞。”念毕，诸十全仍是茫然。实夫复逐句演说一遍。诸十全问道：“什么东西叫‘医来’？”实夫道：“‘医来’嚜就是说请先生。请到了先生，病就好了。”诸十全道：“先生到哪去请啊？”实夫道：“那是他倒没说。你生了什么病，要请先生？”诸十全推说：“没什么。”实夫道：“你要请先生，问我好了。我有个朋友，内外科都会，真正好本事；随便你稀奇古怪的病，他一把脉，就有数了，可要去请他来？”诸十全道：“我没什么病嚜请先生来做什么？”实夫道：“你说到哪去请先生，我问你可要请；你不说，我可会问你？”诸十全自觉好笑，并不答言。

李实夫说诸十全抽的虽是个中平签，但实际跟上签一样好。他给诸十全念了签文：“媒到婚姻遂，医来疾病除。行人虽未至，失物自无虞。”可以说是面面俱到，又有婚姻又有疾病又有失物。诸十全听了，没有问丢的头面什么时候能找回来，也没有问婚姻怎么样，而是问李实夫“医生到哪里去请？”，李实夫问她有什么病，她说没病。李实夫说自己有个朋友，医术很高明，诸十全要是有病，可以把他请来，诸十全又说没病请什么医生。可要是没病不请医生为什么又要问“医生到哪里去请？”呢？结合第十六回的回目：种果毒大户拓便宜，还有前面两次描写她脸颊绯红，我们可以猜测一下，是不是诸十全有梅毒呢？那么李实夫图便宜打野鸡，后来也会染上了梅毒？

实夫再问时，诸三姐已叫菜回来，搬上中饭，方打断话头不提。

饭毕，李实夫欲往花雨楼去吸烟。诸十全虽未坚留，却叮嘱道：“等会早点来，到这来用晚饭。我等着你。”实夫应承下楼。诸三姐也赶着叮嘱两句，送至门首而别。

吃过午饭，李实夫要去花雨楼吸烟，诸十全又叮嘱他晚上来吃晚饭。